这是一段甜蜜且隐秘的恋爱，小梅只对丽娟说起过，家里爹娘都不知道。不是不想说，只怕夜长梦多，万一李忠变心怎么办？丽娟不信，堂堂一朵厂花，人家爱都来不及，怎么会变心？小梅叹口气，李忠要求进步，已经入了党，正在准备考军校，要是考上了，就是大学生加军官，到时候多少好姑娘从街头排到街尾，她又算什么？初中文化，街道小厂，除了模样没什么拿得出手。何况已经是他的人，破了的姑娘不值钱。
最后这句话，小梅没能说出口，就算是最好的朋友，有些事还是不能让人家知道。小梅担心，她最好的已经给出去了，没什么再能跟其他人拼。李忠变心了，她也再没其他办法拿捏挽回。若真到那一天，丢人的还是自己。
不知道后话的丽娟还是把眼睛瞪老大，他敢！那你就拿这些信找部队上去。小梅惊讶于圆脸笑模样的丽娟会有如此心思，丽娟惊讶的是看着精明且有经验的小梅连这么简单的招数都不会。
好在李忠考上了军校，信从一周一封变成了三天一封，小梅除了偶尔抱怨很难相见外，心里倒是笃定了自己的选择，情深意重都在纸上写着呢，只要踏踏实实等他毕业就好。谁想到一个不小心，居然发生了那种事……小梅被警察带走的时候，浑身哆嗦，一多半是担心闹大了，李忠会知道。所幸孟庆凯承担了一切，她也算逃过一劫。
小梅在家看不到好脸色，在厂里抬不起头，总还有那些白纸黑字可以支撑。最难熬的时候，小梅想，等李忠回来就好了，风光大嫁，带着军官李忠在人前好好走一圈，让所有看不起她、嘲笑她的人都闭上嘴巴。
有了念想，日子就好过，小梅再不去看别人如何，只顾低着头一边糊永远糊不完的纸盒，一边琢磨嫁衣。红裙最招摇，所以就穿红裙，配上红色头花，市面上没看到好样子也不怕，照着大众电影自己做，谁让她有一双巧手呢。要不先买一台新缝纫机，李忠说学校给的津贴都攒着呢，早想寄给她，她之前不要，不想没结婚就被人低看一眼，可自己攒的私房可不够，要不少拿一点？反正将来也要陪嫁过去，这也不算占婆家便宜。
想到这儿，旁人不知所以，她低头笑了。婆家什么样？小梅不知道，李忠信上只说自己，鲜少提到家里人，只说过住在大东区204。这是黎明厂家属区，属于军工企业，所以有不明含义但足够表示骄傲的数字代号。李忠有个已经嫁人的姐姐，父母都还上班，想来都是通情达理的。她应该结婚后随军前也要搬过去，204到会武街骑车子要一个多小时，算远嫁了。好事，起码风言风语刮不过去。
小梅天天想着，连洞房夜和蜜月的一日三餐都琢磨好了，就是没想到周一早上晨会，她坐在最后一排拆开李忠的信，扑面而来的是两个字，“贱货”。那一刻，她懵了，脑海里炸了锅，台上厂长说什么，身边人笑什么，她完全不知道，只看见那样白的一整张纸，那么大的两个字，贱货。
她下意识合上信纸，啪的一声，周围视线齐刷刷照过来，她表情茫然，脸上有泪。厂长因为近来效益越发差，上火脾气大，张嘴要开骂，可到底是过来人，一搭眼看过来，知道如此死灰怕心里有大伤，说出口的是，身体不舒服就回去休息吧。小梅在全厂人的注目下飘出去，手心死死攥着信，一路摇摇晃晃走回家。
不用多猜，知道她和李忠这件事的只有丽娟，想来是心里记恨，一封信寄到了部队，让温柔憨厚的李忠写下这样的字句来，“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女孩，我恨你，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。”
小梅真病了，三天三夜高烧不退，好不容易退了烧，不吃不喝，蒙着被掉眼泪，好像要把这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光了才肯罢休。爹妈都傻了眼，问啥也得不到回话。想说是不是撞了邪，这些日子如此不顺，只有鬼神之说才能解释的晦气霉运扑面而来，于是花大钱请仙家，大神儿跳了几场，庙里烧了高香，还特意起大早到城外祖坟摆上供果，请祖宗显灵保佑。
一番折腾下来，小梅没见好，丽娟妈倒是把真相张扬得整个会武街都知道了。不要脸的攀高枝，好不容易勾搭上了人家军官，还在外头不正经。这算什么呢，坑别人害自己，妥妥的一个克夫扫把星。小梅娘忍不下这口气想出去对骂，被小梅爹一把拽住了，老头一辈子要脸要强，没想到最后成了整条街的笑话。
小梅还在床上躺着，听着爹的咒骂娘的哭声，半个月没起来。半个月后外头传的更离谱了，说小梅是躲在家里坐小月子呢，肚里的娃也不知道是谁的种。于是爹也病倒了，病得凶险，抢救了几次还是去了，临走之前说不许小梅送葬，这辈子当没生过这个女儿。
小梅娘发送了丈夫之后，也收拾行李投奔山东妹妹家去了，让小梅当她也死了，以后再无牵连。原来充斥着咳嗽吐痰唉声叹气的家一下安静下来。
小梅身子还是虚，强撑着爬起来，剪了一条棉布床单当抹布拖布，把房子上上下下打扫干净。小梅没眼泪了，不怨爹，不怨娘，不恨李忠，不恨丽娟。走到这一步，没人拿刀架在她脖子上，是她自找。找了就得扛着，日子长着呢，她过好了，自然也就清白了。李忠爱怎么想怎么想，他误会她，不是她的损失，只能说这男人没福气。她把最好的自己给了他，她不欠他。
小梅站在镜子前头看自己，人瘦了，脸蛋比之前更白净了，过去的都过去了，再耽误自己，她就是天底下最大的傻瓜。
第三场
不管日子好坏，都是一样要往下过。会武街拆迁改造，灯泡厂破产倒闭，青年大街扩充，南运河清淤，桩桩件件都是国计民生的大事。人们跟着发急，忧伤，跟着雀跃，欢喜，小梅却觉得这些都跟她没关系。
现在小梅是会武街最好看且最有钱的女人，什么叫扬眉吐气，这就是了。她早离开了灯泡厂，仗着厂长仁义兼忌惮小梅娘的余威，批了病退，不上班每个月也有退休金拿。钱不多，小梅直接转去山东，给她妈养老。她自己在青年大街上盘下两个店面，一家卖成衣，一家做高订，会武街的人只能站在外头看，眼馋，但没钱。
小梅的钱哪里来的？她们拎着菜篮子回到会武街，一路把琢磨的结果变成闲话。有人说小梅傍上了大款，给人当小三儿；有人说小梅消失的几年是去了南方卖肉，毕竟女人想赚钱，除了把自己当本钱还能有别的办法吗？何况还有前头那些不光彩的老底子跟着。一个说，要是我，我也这么干。另一个就笑，你可真没人家这本事。这么说着，她们心里舒坦多了，她们是穷，但清白，吃着白菜豆腐也有理直气壮垫底儿。
这话小梅都听见了，会武街的墙不厚，挡不住风言风语，好在她真不在乎。有时候她故意把出租车开到楼道口，让司机打开后备箱，成箱的海鲜牛排水果，指挥司机往上搬，高兴了还把一大盒巧克力直接散给孩子们。孩子们嘴甜，叫着梅姨真好，当妈的听到了，再生一肚子闲气。孩子哭，女人骂，男人在外头赚不到钱，回家也不得消停，日子过得鸡零狗碎，还得往下过。谁让她们都是正经人家，正经女人呢，活该吃苦受罪。
其实她们都没猜对，小梅的第一桶金比冬天的第一场雪都干净。她抵押了房子做本钱，然后一路跑到广州，她眼光好，第一次去选衣服，看中了白色黑边的毛衣裙，高领大开叉，透着不可言说的性感。她当模特穿样子，带着衣服到了客运站，还没等装车，就被一个四川商人看中，当场买走。小梅当即决定留在广州，挑衣服，穿样子，帮那些不能来广州的人拿货，不需要太多本钱，中间赚的劳务一次就足够她之前几年工资。四川商人常来，他看中的不光是小梅身上的衣服，还有她这个人。小梅推了几次，有次还特意摆下酒席，本想直接拒绝，没想到两瓶红酒喝下去，她留在了酒店。
所以其实她们也算猜对了一半。四川人有妻子孩子，但好在眼不见心不烦，小梅不去想那么多。她想说，没必要苦着自己啊，一个女人孤身在外，就当借点阳气。她不会要求他离婚，甚至没事还催他回家看看，帮他准备好一行李箱的礼物。小梅还做好了随时分手的准备，许是因为这样，她反倒更珍惜这点偷来的好，两人感情比寻常夫妻还更浓些。
坏就坏在这儿了，男人回家，梦话里头露出了踪迹。四川女人脾气爆，一巴掌把人拍醒，哭闹威胁要了小梅的地址，天不亮就上路，带了人来广州找荡妇。小梅早上要去市场，下午回家补觉被人堵住，三个女人冲上来厮打，对着她的肚子狠踹。小梅懵了，下意识反击，但终究不是她们的对手。直到血流了满地，三个女人担心惹出人命，才啐了一口离开。
小梅打了120，一个人住院，一个人手术，一个人听医生说子宫撕裂，以后再没办法做妈妈。小梅哭了半夜，后来想明白了，她就没有为人妻、为人母的命，老天一次两次设置难题，可能就是想让她死心吧。
那男人再没出现过。小梅病好后也离开了广州。她不怨他，是她自己犯贱。他不错，两人一起做生意赚的钱都留在账户上，算很仁义了。她也不差，只拿走账户上一半钱，剩下一半是他的，她不要。两个人在一处是心甘情愿，分了也要不拖不欠，不然日后想起来，总会不舒服。
她爱他吗？应该是爱的，只是没那么多。她想他日后能过得好，也不辜负相识一场。
回到会武街的小梅第一时间赎回了房子，然后租下两个门面，又请来相熟的裁缝老师傅，成衣有广州工厂直接发货，她闲来出些样子。老师傅手艺好，三五天挂在橱窗上，再有个两三天就被某个女人带回家。
这样的日子不错。如果能一直这样过下去真的不错。有空交往个不用谈婚论嫁的男朋友，不管人品条件，只要开心就好。但凡惹她不高兴，随手推出门。会武街的女人们后来常看见有人带着花站在小梅楼下，也有人半夜喝醉了哭闹，喊着你为什么不爱我？都是不错的男人，年轻帅气，或者成熟体面，怎么都成了小梅的手下败将？她们叹口气，扭头看看自家男人，下了岗，喝了酒，嘴里喷着臭气，似乎从没说过什么贴心的情话。于是她们更杯葛小梅，心里记下所有细枝末节，听到的每一句每一字，等天亮后互相传言，好把那些不舒服消化掉。
可又怎样呢？小梅照样白皙精致，高跟鞋踩过，哒哒哒哒，当什么都没发生过。小梅不觉得自己是坏女人，她不跟他们认真，是不想耽误别人。在尽可能不去谈感情的时候，享受点抚慰和温暖，错了吗？
第四场
转眼到了2000年，会武街的人不明白电脑病毒，也不明白什么叫熊猫烧香，沸沸扬扬传开，让人心慌乱的是孟庆凯回来了。
孟庆凯早应该回来。流氓罪三年前已经被取消，那会儿人想他会被拨乱反正，提前释放。可惜他在里头不安分，打架伤人还有两次越狱外逃，一次逃到了监狱外头的田埂，一次差点逃上了公路，都被英勇英明的公安干警及时抓捕回去。就这样，刑期一加再加，同案犯减刑出狱，他差点要把牢底坐穿。
这样凶悍的人物回来，曾经说过闲话的，对孟家落井下石的，拆迁时候占了他家一间偏房的，都胆战心惊。人还没回到新屋，笑脸贴上来的不少。还有人主动送来生活用品柴米油盐，有人主动表示当初老孟和媳妇去世都是他帮着发送的，街道没照顾到的，街坊四邻都想到了，没让老两口寒酸委屈。甚至有人来做媒，反正小梅也单着，当初你为了保她才担了那么重的罪，妥妥的情深意重，现在两人在一起成全一段佳话多好。
孟庆凯把堵在门口的人都撵走，进了屋对着空气给爸妈磕了三个头，蒙上被子昏天昏地睡过去，一觉醒来天又黑了。
小梅是赶着天黑街上少人才来的，就坐在门口等着，孟庆凯出来找食儿的时候，她在门口都快睡着了。走廊的声控灯暗了明，明了暗，两人看着对方，都觉出一种陌生来。
在孟庆凯眼里，小梅活成了妖精，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，看着还是粉嫩娇柔的姑娘样，脖子上戴着钻石项链，眼里闪着光。她站在孟庆凯跟前说，走吧，我给你接风。
这一句让孟庆凯忽就愣住了。他想多了，应是把接风里头的含义引申成“我等着你呢”“我一直想着你呢”。这些年她没去探视也没找人带过一句话，大多数日子里，他早把她忘光了。他当年把她摘出去，也不是因为什么男女深情，只能算是江湖义气，他截她，约她，好感是有的，更多是好玩，哪个男人不愿意找个漂亮女孩来玩玩呢。如此而已吧。既然是玩，就得玩得讲究一点，不能连累人家姑娘。他真是这么想的，所以也没想过回报，更没想过还有一步将来。
现在，这个将来就堵着门，眼睛水汪汪地盯着他，像是要把他这些年在里头亏空的男人身子给补回来。孟庆凯一阵口干舌燥，喉结
